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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小河背着包袱从泽岳的院子里出来的时候，碰见了提着灯笼的满伯。
两人相视而立，冯小河抿着嘴。满伯冲他点了点头，然后捡着灯笼慢慢地走过。“后门没人。”
擦肩之时，他低声说了一句。
冯小河侧目瞧他，却见他目视前方，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，显得格外柔和。
冯小河冲他点点头，转身向后门走去。
这路他已走过一遍，深夜里，月光为伴，将前路照亮。顺着小路便来到了后门处，那里果然无人看守。
他跨出门槛时，头也未回，径直向前方奔去。
脚下的步子又快又急，像是身后有豺狼虎豹，紧追不舍。
头顶的月亮照着前路，叫他直奔前方。清秀的脸上，满是月光，落下淡淡阴翳。他的眉头紧皱，嘴角微沉。
冯小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，如今城门早已落了锁，他出不去，只能在这偌大的京城中兜转，等到天亮，才能离开。
他甚至不知，京城夜里是宵禁的，如果被抓到就要投入大牢，像他这样的小人物，只怕就此死在牢里也无人可知。
也许是幸运，冯小河虽然像只无头苍蝇，可竟未碰到金吾卫。纤细的身躯贴着墙边，向前走着。梆子已响过三声，正是深夜。街上万籁俱寂，连枝头的鸟也缩着头，睡着了。
离了辰王府，冷风吹在脸上，冯小河才觉得有些惊醒。
刚才的一切像场梦，叫他心乱如麻，方寸大乱。他将那人错认成了大哥，那人竟也将错就错，戏弄了他，将他玩耍在掌心之中。只是想想刚才的画面，冯小河就觉得脸颊烧痛，双手紧攥。
“你成了我的妻。”
狗屁！胡说八道！
冯小河咬紧了嘴唇，双眼瞧着前方，却又像在望着别处。
忽而，一双水蓝色的绣鞋落进了冯小河的眼中。冯小河一抬眼，便看到了那穿着丁香色裙衣的何家小姐。她的脸色比前几日还要苍白，脸庞隐隐有几分透明，像是快要消散了一般。
她瞧见冯小河也是一惊，向后退了两步。
冯小河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把鬼吓着，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。
“你怎么还在这？鬼差没来拘你？”
何小姐端详了冯小河片刻，然后摇了摇头，“没人来拘我，自戕之人不能入轮回，只能做游魂。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，近似低喃。
“自戕？”冯小河愣了一下，“你竟是……那你那日想上我身，是为了什么？”
话音刚落，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。
冯小河下意识望了过去，却被何小姐挡在面前，“是金吾卫，快来！”说完便飘向了一处，冯小河连忙跟上。
不知为何，他觉得这个何小姐对他并没有加害之心。
何小姐带着冯小河藏进了一处后巷，几只竹框之后。耳听得那脚步声由远及近，又渐渐远去，冯小河才放下了心。
“多谢你。”
“京城夜里宵禁，你不怕死？”何小姐看着他，轻声说。
“我不知道有宵禁。”冯小河忽然想到了满伯，心中满是惘然。
“你运气倒是好，如果不是辰王，你不知死了几次。”
冯小河闻言看向何小姐，不知该说什么话好。
许久才开口：“何小姐，你为何自戕？”
何小姐嘴角露出一个凄切的笑，“心灰意冷，何必苟活？只是没想到成了游魂，离不开这伤心地。”
自戕之人，死后魂魄不能入六道，只能徘徊于临终之处，年年月月，岁岁年年，消磨心智，最后成了厉鬼。
“你当初想让我帮你什么？”冯小河抬头看着何小姐，低声问。
“不必了，我已不想见他了。”何小姐腮边划过一滴透明的泪，还未滴下便消失了。
冯小河站在她的身边，见她扭过身去，肩膀微微抽搐，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。
“你怨气不散，只怕会成厉鬼。”冯小河低声道，“到时候，会被道士或是僧人降服，魄飞魄散。”
“我都死了，哪还管的了那么许多？我已受够了管束，受够了欺骗，就算是成了厉鬼，也无所谓。反正是我自己选的。”
何小姐转过身来，脸上的泪水已被拭去，露出美丽而苍白的容颜。
“你也被人骗吗？我也被人骗。”冯小河轻轻弯起嘴角，然后慢慢地坐在地上，双手抱着双膝。何小姐见他这幅模样，斟酌了片刻，竟也坐在了他的身边。
“你瞧着不过十五六，身上又有那般厉害的东西，还被人骗，竟比我还惨些。”何小姐抱着膝头，歪着头瞧他，头上的金钗微微晃动，闪着金光。
冯小河一听这话，哭笑不得，“你说的不错，我竟然比你还惨些。”
“你脸上黑气弥漫，怕是也活不久了。小子，要不要考虑死在这，跟我作伴？”
“……”冯小河瞪圆了眼睛，瞧着身边的何小姐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“你一个大小姐，怎么死了后反倒如此不羁了……”
“以我一命，看清了许多人，倒也不亏。”何小姐瞳孔猛地缩成针尖状，瞧着十分骇人。所幸，片刻后又恢复成了动人的双眸。
“你被谁骗了？辰王吗？”何小姐忽然话锋一转，又落到了冯小河身上。
冯小河没说话，微低着头。
“你小心些，那个辰王并不是个好惹的，而他母亲，更是个可怕的老太婆。”
“他母亲？”冯小河第一次听到有人提泽岳的母亲，泽岳的母亲不就是大哥的母亲吗？他一下来了兴趣，小心问道：“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看似一张美人皮，却藏着一副鬼心肠。”何小姐幽幽地说道。“我也是死了，才看清那女人的真面目。”
“你知道辰王的母亲有几个孩子吗？”
“孩子？”何小姐侧头瞧他，脸上带着疑惑，然后想了想：“应该只有辰王一人。不，那么歹毒的女人，怎么能有子嗣？就连辰王也是她抱养来的。”
何小姐似乎真的恨狠了她，字字句句都透着怨气。
“抱养？辰王是抱养的？”
何小姐笑着点点头，“我听我母亲说的，虽然这事她做的极隐秘，没有多少人知道，可是又怎么能瞒得住呢？一向膝下无子的辰王妃忽然有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，即使她藏得再深，这京城里哪藏得住这种秘密？”
梆子忽而又响了一声，四更了。
天上的月亮已经开始黯淡了。
“我听母亲说，这件事她是瞒着老王爷私自决断的，等人接回来时，老王爷才知道。老王爷原本大发雷霆，却因为辰王爷实在聪慧，便将人留下了。不过，夫妇两人的关系也大不如前了，那女人从那时起便开始吃斋拜佛了。”
冯小河痴痴地听着何小姐的话，心下一片惘然。那大哥呢？大哥那时在哪儿呢？
何小姐似乎也因这个话头陷入了回忆，“是了，我想起来，还有一件事。”
“辰王爷六岁生辰时，辰王府着过一场火。火就是从内院烧起来的，说是蜡烛燃了床幔，才走了水，辰王爷还被烟熏了眼，许久都看不见东西。”
“看不见东西？”冯小河心头一跳，猛地想到了那个晚上，那人茫然地看着自己，像是什么都瞧不见，径直地往碎瓷片上踩……
“你是怎么回事？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？那人虽然俊美，可是个冷骨头，三十岁还未娶妻，冷模冷样，瞧着就让人害怕。”
“我……我原本也不认识他。”冯小河闪躲着避开了何小姐的目光，“都是误会。”
“所以你跑了？”
冯小河闭着嘴，没回答。他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有些奇怪，便选择闭口不言。
是那人太过奇怪，又装作大哥骗他，还胡言乱语，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过往。
可是大哥呢？大哥怎么没在辰王府？难道因为辰王妃只要一个儿子，所以选了泽岳，扔下了大哥？那大哥又是怎么离了阳世，又漂泊在这世间呢？
只有自戕，枉死之人才会化为游魂，不入地府……
冯小河暗暗攥紧了拳，他的心头突然有些疼，不知为何，只觉得难受。
“对了，我记得你之前穿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，小子，你是道士吗？”
何小姐忽然轻声问道。
冯小河抬眼看向她，点了点头，又摇了摇头：“我师父是，我只是能看的到鬼魂。”
“你有这本领，却不会道术，岂不是暴殄天物？”何小姐忽而莞尔一笑，抬头看着夜空，“天快亮了。你打算去哪儿？”
“回家。”
“那就准备告别吧，你回去好好修习道术，以后如果再来京城，记得看看我，如果我变成了厉鬼，你就亲手收了我吧。”何小姐语气轻快，眼底却是一片落寞清冷。
冯小河瞧着她，心中也染上了落寞。
“……好。”
“如果我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，你可以当我弟弟。”
冯小河一听，眉眼就耷拉下来了，“为什么我是弟弟？说不定我还比你大些！”
“你瞧着才十五六，竟想当哥哥？”
“我已满十八好几个月了。”冯小河瞪着眼，呲牙咧嘴地说道。
“啊？”何小姐露出讶然的神情，“你骗人吧？”
“我才不骗人！”
“可是你看着比我还小。”何小姐捂着嘴，轻笑起来。
银铃般的笑声落在空中，气的冯小河红了一张脸。
“你叫什么？”
“冯小河。”
“我叫何琼玉。”
“我记下了。”
“记得来看我啊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