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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孟然啊，过去这么多年，我还有印象呢。”
“总也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。小孩挺好玩，这方面和你蛮像。”
“有一个去烙凌市刑侦大队实习的名额，他成绩很好，大三就来人抢了。可他偏偏不要，看中了街道派出所，把资格让给了室友。”
“是呢，真是奇怪，我还记得他很开心。”
“我们看他壮志踌躇，以为他打定主意下基层历练。”
“结果那小子没去。”
“你说得不准啦，是哪儿也没去。”
“我们不知道什么原因。反正以他的条件，混一年也不是不行。”
“当年那群毛头小子都不服你，给多少学分也不帮你干活。估计孟然看身边朋友都走了，他闲得发慌，哎，主动来给你当助教了。”
“但他有一个要求。”
“对呀，我也记得。”
“他说，让他干活可以，但是不能告诉你。”
“你我行我素，从来不与人商量什么，助教只能帮忙买水打扫卫生。哈哈，所以你别怪孟然，年轻人都爱面子嘛。当年谁要是来给你跑腿，说出去会被野小子们笑的，你又成天把冰坨挂脸上，小姑娘们都怕你。”
“你嘛，也不关心这些呀。一下课连我们都找不到人影。”
“所以我们就没说。”
“孟然也没让你撞见过，他倒也真会躲。”
“可不是呢，想起来我都想笑。”
“你俩见面了，也知道他什么样吧？那个文绉绉快有一米九的小子，竟然大夏天去趴墙根听你的课。”
“可热了呢，他能搬小板凳蹲窗边。”
“我们说你进去听啊，小任老师又不知道你是助教，更不会赶你出来。”
“哎，他偏不。”
“每节都去。上课去下课前跑，让你和班里的学生谁也没发现。”
“外面又没空调，你说说。死活要我们保密，我是想不明白，还能有人这么爱面子呢。”
“每天顶着太阳听，下雨会去蹲门缝。”
“做笔记写得本子换了好几个，那叫一个认真。看你班上的学生都没人比他努力。”
“我还怀疑过他是为了你才不去实习。”
“玩笑不能随便开啊，要把小任老师吓到了。”
“哈哈哈。我们胡扯呢，你别当真。”
“想不到你俩挺有缘分，竟然见面了。”
下课的铃声响起，空寂的礼堂四壁如钟，浓厚悠远的乐曲如一位衣裙翩翩的歌者，引导流散在人间的魂魄。那声音十分不真实，在他的耳边唱着空洞缥缈的旋律，不知钻进去变作了什么，人们的话语又在脑海中出现，此起彼伏，重复着关于孟然的点滴往事。
讲台换了，比他当初用的宽了一掌，椅子刷了新漆，左侧倒数第三个坏掉的窗纱修好了。任明睿指尖摸着墙壁，一步一步迟缓地走着台阶，从楼里转到楼外，走过爬满藤蔓的行道树。斑驳的光闪烁，在他身上刻下一串金色的流星，仿佛日月更替，年岁轮回。
今年的北京没那一年热，今天的阳光也没那时的亮。铃声早已停下，那些话语却还在嗡嗡地响，震得四周晃动。里面很痛，不知道要怎么治得好，任明睿拳头打在自己的胸口上，意识渐渐远离躯壳。
风息了，拳头垂了下去，漂浮地发丝滑落，在视线遮上了一层纱。他停驻礼堂的窗外，如噩梦般的话语在大脑中挥散不去，又忽地戛然而止。
任明睿拿出手机，把改签到明天早上的机票又改到今天凌晨，而后靠在树旁，给辖区的两位警察发了一条简短的短信。
半个小时后警车停在了公安大学的正门前，随行的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，早上笑嘻嘻给他们送烟的同志就像丢了魂一般，令他们不敢搭话，只能闭嘴看马路。而任明睿坐进车里，只说了一句“去见程悦”。
他重重靠在椅背上，大敞车窗让行进的风肆意刮过脸颊。夜幕降临，他眼眸中曾燃起的一束光芒，在风里吹成了灰烬。
“您好。我想我的来意，警官们应该通知过您了。”
女人抚摸小女孩的头发，想让她从自己腿后走出来和人打个招呼，但女孩怕生只想躲开。程悦母亲不好意地笑道：“对不起几位警官，我孩子内向，每次见生人都怕。”
任明睿蹲下/身平视小女孩，扬起一个邻家大哥哥般的笑容，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，放进掌心。“程悦真可爱，可不可以帮哥哥一个忙？”
女孩的眼睛幼小，脆弱，纯洁如雪。她好奇地和他对视，朝前挪了一小步。
“真乖。哥哥送你一颗巧克力吃，可不可以让我和妈妈说几句话？”任明睿没有动，女孩犹犹豫豫地揉捏衣角，昂起小脑袋去看她的妈妈。
明显女人没料到警察的队伍里还有这样温柔可爱的男人，她情不自禁笑了，鼓励地摸了摸女孩：“哥哥给你就拿着吧，记得说谢谢。”
得到了批准，程悦像收到了多么惊喜的礼物，笑容能照出彩虹。任明睿呆呆地望她，想起自己曾几何时，也对一个人这样笑过。
“觉得好吃哥哥这里还有。”
他的目光追随女孩稚嫩的小手，心脏加快了跳动，恶魔还是天使，一切都会在顷刻之间大白。当女孩握住他手上的糖果，任明睿在那瞬间打了一个寒颤，对别人而言的两秒钟，他的世界里放映了一场真实的恐怖电影。
“谢谢哥哥！”女孩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塞进嘴里，眼睛比刚才还要透亮。“好吃！”
“那这一包都给你啦。”任明睿摸摸她的头，笑容直到小女孩抱着巧克力进了卧室，终于撑不住消失了。
“程悦妈妈。”他缓缓起身转向女人，欢快的声音沉进了水底。“我们谈谈吧。”
“那所幼儿园里出了什么事？”
“恕我现阶段不能告诉您。”
女人疲惫地叹气，就像料到一切的到来，示意任明睿坐到沙发上。
“警官过来坐吧。那是一个……很长的故事。”
孟然撂下电话去找纪云松商量弄了一张调查令，之后的一路他都在想任明睿提到那些老教授们，有几个是公安大学的老师。
忐忑不安。孟然知道这种手脚发凉的心悸，并不是因为茶水喝太多了。他对明天的未知感到恐慌，害怕他真正心虚的一些事会因突如其来的意外破土而出。
孟然素来喜欢掌控一切，他需要计划和生活滴水不露地进行，但任明睿是个活生生的人，他没办法也不忍心去操纵他。于是不安定的因素越积越多，渗透到了方方面面，比如眼前这件事，很可能会成为他最不想看到的转折点。
可惜他做不了什么。与任明睿相处的几个月令他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，他除了祈祷明天回来的还是今天任明睿之外，只能将精神转移到工作上。
这座华丽的幼儿园在打击中一蹶不振，孟然今天再次来到这里，还是廖无人烟，而原本现代时髦的欧派建筑，眼下就像荒废了许久的遗址，好不讽刺。
他驾车从幼儿园侧面驶过，今天的目的并不是造访里面的人。孟然降下车速，绕着幼儿园转圈，他仔细对照手中截图，找到了视频里窗外的那颗樱花树。
这不是一颗新树，看样子和视频里的树杈几乎相同，证明这棵树在半年间没长高太多。视频拍摄的时间距离现在过去很久，办公室的陈设已和当下不同，而偷拍的视角狭隘，几乎无法让人辨认出是哪一间办公室。孟然又播放了一遍视频，举起手机打量，在他定位了房间后，给阮洐发了讯息。
不过一会儿，孟然收到了回复，阮洐陈述偷拍视频的办公室和他定位的相同，那么不仅可以排除阮洐说谎的可能，也证明他找准了位置。
这至关重要。孟然朝四周看看，把车开进了那扇窗正对面大楼的停车场。
幼儿园右侧对面的写字楼是一座小高层，墙壁镶嵌的瓷砖在阳光下显示着崭新的光，但孟然走进去，里面却是陈旧的设计。
“您好。”他来到前台，十分礼貌地打招呼：“请问可以占用你们一点时间么？”
前台的两位小姐近距离对上眼前俊朗的面孔不知所措，忙着点头。
“是这样，我是警察。”孟然将证件打开，和善道：“不用紧张，我不是来调查你们公司的，反而是我在查的一件案子需要你们帮助，不涉及贵公司的利益。”
孟然微微犯难地颔首：“很抱歉，我没有预约，查案实在紧急，不知道可不可以通融我见一下公司领导。”
两人立刻帮忙拨通内部电话，为造访的斯文警官阐明来意，十分钟后，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出现将孟然引进了接待室。
中年男人屏住一半呼吸，先递上名片客气地打招呼，看他紧张的样子，估计公司没少偷税漏税。孟然不慌不忙，反而帮对方接了一杯水，再把证件上的字指给他看。“我是负责刑事侦查的，您不必紧张，我此次来意，着实和贵公司无关。”
“我们有什么能帮到您？”
“我说调查与贵公司无关，是实话，不是为了欺骗您。”孟然脸上的笑意骤地定格了：“我诚实地说明，还希望您也诚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。现在是和贵公司无关，如果您撒谎，到时候来的就是经侦的人了。”
即便不是来查他们公司，光是孟然证件上的职位也够吓他。再听这么笑里藏刀的警示，中年男人不得不谨慎对待道：“您说，我们一定能帮就帮。”
孟然拿出了记录本：“请问贵公司的楼是什么时候建成的。”
这个问题实在让人猜不到，部长认真想了想：“具体年份我可记不清了，但少说也有十年了。”
孟然点点头：“最近一年翻新过么？”
“翻新倒是真有……”男人不明他来意，疑惑地说：“楼太老，不好看，我们大半年前把墙外的砖换了。”
对上了他料想的线，孟然紧跟着问：“你们施工围脚手架了么？”
“当然围了。”
“绿网呢？”
“大部分地方上了，不过有几处太影响室内采光，没弄。”
“是不是朝东的墙没有。”
“您怎么知道的？”男人忽然警觉起来，连忙解释：“同志，我们没搞出污染环境的粉尘，施工队我们找了大公司，绝对在标准之内啊。”
“您放心，我不是来查这个的，也感激您配合回答了我的问题。”现在所有线索都指向他上午的猜想，孟然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，而现在是拼运气的时候了。他放下本，严肃向对方说：“既然你们请的施工队是合规企业，那么一定有实时监控了。”
部长老实回答：“当然有。施工最怕出事，我们也怕惹事，当初派人监督他们上的摄像。”
“请问东面墙的监控副本，您这里有么？”孟然打开本，把提前准备好的调查令展开放在男人面前：“如果有，我需要拷贝一份。”
孟然曾听孟承和穆时秋聊天无意提起过，建筑工地为了防止工人闹事或是有纠纷打官司，他们会将监控保存很久以备不时之需。孟然还没打开手中的文件，就目前对上的证明来看，他上午的猜测没错——那个光点是监控摄像头的反光。
院长为了保全自己，也可以说是为了保全全校的老师，他提前删除了所有的监控，导致他们谁也没能看到这半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。但现在，孟然手里有一只朝向那座鬼堡的眼睛，只要找到它，有极大可能会重新获得他们失去的重要证据。
放在以前，他没为工作如此过分操劳过，但这是他们三个月来都想要了解的谜团，孟然控制不了好奇心去揭开它。无暇放松，他拿上监控踏着黑夜回到队里，废寝忘食地点开一个个文件，又在确认它们的角度后一一扔进垃圾桶。
黑白视频在他眼中进行，染血的手被揪出了黑暗。天边泛起猩红，在午夜的钟声敲响时，他寻回了被抹掉的真相。